就在特朗普戏剧性的白宫谈判半个多月后，美国第二轮医保谈判结果正式公布。

第二轮谈判的影响比去年更大，涵盖 15 种药物，多于去年的 10 种。最高降幅达到85%，也高于去年的79%。

据联邦医疗保险和医疗补助服务中心（CMS）估计，在2024年全年，约有530万联邦医疗保险（Medicare） D部分覆盖者使用上述15种药物进行治疗，处方药总成本约425亿美元，占Medicare D部分总成本的大约15%。当谈判定价在 2027 年生效时，与 2024 年Medicare在这些产品上的净支出相比，谈判后将净节省 44% 的开支，约 120 亿美元，这也高于第一轮医保谈判预计将节省的60亿美元。

这轮谈判最受关注的明星药物当然还是诺和诺德治疗肥胖和糖尿病的GLP-1药物。在Medicare D部分，该药的患者数量最多 (230 万)，支出最高 (152 亿美元)。谈判后，诺和诺德同意降价71%。谈判前患者每月费用为959美元，谈判后Ozempic 和Rybelsus 的价格降至 274 美元，Wegovy的价格降至 385 美元。

就在半个多月前，特朗普刚刚和诺和诺德达成协议，将在直接面向消费者的平台 TrumpRx 上以每月 350 美元的价格提供 Wegovy，价格略低于此次谈判达成的385美元。

政府行政手段加上《通胀削减法案》（IRA）之下的常态化医保谈判，双管齐下的举措可见美国政府降低药价的决心，当然，更深远的的影响是，作为全球最大的制药市场，制药企业确定性最强的利润来源，美国药品定价如今已变得不可预测。

风口浪尖的GLP-1，双管齐下的降价举措

除了诺和诺德的明星GLP-1药物 ，这一轮谈判的15种药物中，还有一些业内最畅销的药物，如 GSK 治疗哮喘的药物 Trelegy Ellipta 、BMS 的多发性骨髓瘤药物 Pomalyst、勃林格殷格翰的特发性肺纤维化药物 Ofev、安斯泰来的前列腺癌药物 Xtandi、梯瓦治疗亨廷顿舞蹈症和迟发性运动障碍的畅销药Austedo，以及辉瑞的乳腺癌治疗药物 Ibrance等。

从谈判结果看，本轮谈判15款药品中的11款至少降价一半，最高降幅达到85%。

其中， Trelegy Ellipta是 Medicare D 部分花费最二多的药物，2024 年Medicare为此支出了53 亿美元。如今，谈判后Trelegy Ellipta将降价73%，使用该药的月成本从654美元降至 175 美元。Xtandi、Ofev 和Ibrance 在谈判后价格腰斩，使用这些药的月成本约为2024 年的一半左右。此外，Pomalyst降价60%，Austedo则降价38%，降价幅度最低。

这一轮美国医保谈判从 2 月 28 日持续到 11 月 1 日。所以，在11月初大型制药公司第三季度收益电话会议上，IRA谈判是一个绕不过去的核心话题。高管们无一例外都要回答IRA谈判降价对于公司营收的影响。

大多数药企高管都表态谈判价格符合预期。GSK最畅销呼吸产品Trelegy最终降价73%，但是高管同样表态医保谈判结果“符合预期”。

梯瓦首席执行官Richard Francis在第三季度收益电话会议上告诉分析师，梯瓦早就预计到该药会被选中进行谈判，并将这种可能性考虑在其销售预测中。Austedo在2025年第三季度全球销售额达到 6.18 亿美，比去年同期增长了 38%。尽管2027年正是这一轮谈判价格首次生效的年份，但是Richard Francis再次确认了 Austedo 在2027 年超过25 亿美元的销售目标，并确认了 Austedo 超过 30 亿美元的峰值收入目标。

在诺和诺德最近的第三季度收益电话会议上，高管们尽管当时没有透露谈判后的价格，但透露了一个关键消息：如果在 2025 年 1 月 1 日就引入此次谈判后的最高公允价格(MFP)， 直接影响将是2025 年全年全球销售额增长幅度的下跌，但跌幅仅为个位数。之后，摩根大通的分析师估计，这可能相当于约 60 亿丹麦克朗 (9.37 亿美元)的销售额，并称这个数字 “比预期要好”。

GLP-1药物毫无疑问正处在风口浪尖。就在本月初，特朗普政府宣布已礼来和诺和诺德达成协议，为某些医疗保险和医疗补助计划患者提供这一药物，并享受大幅折扣。一家制药企业高管在白宫谈判现场晕倒的画面在媒体上被广泛传播和讨论，使得此次谈判戏剧性和话题性十足。如今看来，Wegovy在 IRA医保谈判后约385美元的价格略高于诺和诺德本月早些时候与特朗普政府达成的350 美元的最惠国协议价。

因为两次谈判结果宣布仅仅相隔半个多月，并且11月初，特朗普和诺和诺德谈判时，IRA医保谈判已经完成，所以一些业内人士猜测，医保谈判结果有可能影响了特朗普上周和礼来和诺和诺德达成的协议。但在接受记者采访时，美国政府高级官员坚称两次谈判没有关系。

当然，特朗普达成的协议不太可能干扰或破坏CMS的谈判进程，因为CMS已经非常清楚地阐述了美国医保谈判的过程，并且这个过程已经持续了近一年时间。

不过，业内人士似乎普遍认为，如果真的要降低药价，IRA医保谈判是更稳定、更可靠的途径，对行业的影响也更加深远。虽然特朗普政府积极与制药公司谈判降低价格，但这些临时谈判似乎更多是为了短期的政治上的胜利，而且特朗普降低药品价格的方法在很大程度上依赖于行政命令和与制药商的自愿协议，而非立法。特朗普的行手段包括关税减免以及FDA加快对新药的审查。特朗普就为礼来提供了三年的关税减免，并承诺将加快个小分子口服GLP-1RA药物Orforglipron 的监管进程。

总而言之，特朗普试图利用现有的政府杠杆来迫使制药公司降价。但是，仍然有很多行业里专家对特朗普和制药企的达成的协议表示怀疑，他们形容协议的细节模糊不清。所以虽然特朗普可能吸引了更多的关注，但它们并不能取代医疗保险谈判的长期影响，因为 IRA的医疗保险谈判计划已经纳入法律，并且正在持续推进中，随着时间的推移，最终可能会导致更多药物价格的下降。

当然，双管齐下的降药价措施之下，也有制药公司表达了不满。BMS公司的一位发言人称, 其癌症药物Pomalyst谈判价格 “并不能反映这种治疗方法的实质性临床和经济价值”。发言人表示：“我们坚持认为，IRA 的定价部分存在严重缺陷，可能对患者用药可及性、研发和未来创新产生负面、长期的影响。”

GLP-1无疑是受影响最大的药物类别。美国药价改革会对繁荣的 GLP-1 市场和投资产生什么样的影响？一些观点认为这些降价举措可能重塑快速增长的GLP-1市场，分析师们正在争论GLP-1 市场是否能达到 1000 亿美元甚至 1500 亿美元的市场规模，定价正在成为决定性因素，是行业面临的结构性挑战。当然，也有观点认为，如果 GLP-1 能够在肥胖以外的适应症证明其有效性，长期机会仍然很大，如心血管疾病、睡眠呼吸暂停、阿尔茨海默病，这些新的适应症将带来新的增长预期。

更重要并且更让产业界人士担心的是，GLP-1药物可能开创了一个先例，影响未来大型重磅药物在美国医保的的定价。 

常态化的医保谈判下，美国药价已经不可预测？

2022年8月，美国《通胀削减法案》正式通过生效，其中关于“国家医保谈判”的规定拉开了美国药价改革的序幕。美国医保谈判由 CMS 主导，就 Medicare D 部分 (从 2026 年开始) 和 B 部分 (从 2028 年开始) 涵盖的某些药物与制药公司协商价格。该法案赋予美国政府直接与制药公司就一些最昂贵药物进行谈判的权力，可以说是改变了美国上市药品自由定价的根本原则，政府谈判定价由此成为了不可控因素。

2003年，《医疗保险处方药、改进和现代化法案》将处方药福利纳入联邦医疗保险体系时，政府并未获得谈判药品价格的权限。因此，制药公司一直能够自主定价，导致的结果是美国处方药价格显著高于大多数其他发达国家。多年来，美国立法者就是否赋予联邦政府在医疗保险中协商药物价格的权力进行了广泛的辩论，2022年，IRA通过生效意味着在立法层面的一个重大转向。

该法案刚刚通过时，很多大型制药公司表面上仍不以为然，认为改法案违背宪法中关于美国自由市场的原则，希望通过诉讼解决问题，甚至扬言要告到最高法院。就在今年10月初，一家联邦上诉法院刚刚驳回了的诺和诺德的上诉。另外，阿斯利康和百时美施贵宝的上诉也都以失败告终。药企屡屡败诉表明，政府干预药价在立法层面的正当性得到了广泛的认可。

医药魔方此前曾撰文分析，就降药价问题，制药业和美国政府展开了一场没有硝烟的舆论战。争论的核心就是药价和创新的关系，越来越多人质疑高昂的药价是为创新付出的代价。在这场没有硝烟不断升级的舆论战中，制药行业正在败退，并不断失去公众舆论的支持。

此外，药价问题在美国已经高度政治化。美国公众对高药价的愤怒情绪持续加剧，美国政府也开始利用这种情绪，将药价问题纳入“美国在全球化中利益受损”的叙事框架中。美国人被占了便宜的观念逐渐赢得人心。如今，在公众舆论的支持下，以及大国博弈的背景下，政府权力扩大，甚至管控处方药价格显得水到渠成。

而且，IRA医保谈判的深远影响绝不仅限于药价的降幅，医药是个高度政策敏感的行业，更是一个投资未来的行业，很多动态变化都会影响制药公司对未来的预期，以及相应的战略布局。

从一点就可以看出IRA的深远影响。2023 年 9 月，Fitch Ratings发布的一项分析显示， Medicare医保谈判可能会阻碍对小分子药物的投资。根据IRA的规定, 生物药在获得批准后有13 年的时间免于价格谈判，而小分子的宽限期仅为 9 年。资深的业内人士提醒，这是一个很大的差异，因为考虑到所有药物收入的 50% 来自 第10到13 年。从投资角度来看，失去四年的小分子专利权将带来 “非常现实” 的后果，和生物制剂相比，小分子已经失去了显著的投资吸引力。

所以，对每一家大型制药企业来说，规划未来 10 年产品组合时，都不可能不考虑这些因素。今年 3 月，辉瑞公司公布了一项新的肿瘤学战略，旨在扩展其生物制剂产品组合并大幅缩减小分子管线。业内人士分析，这一策略显然受到IRA的影响。考虑到此前FDA 批准的大多数癌症药物都是小分子药物， IRA 的相关规定甚至将对癌症药物的研发产生 “急剧影响”。

2025年4月，特朗普发布行政令，要求美国卫生与公众服务部（HHS）与国会共同推动修改《通胀削减法案》，包括将小分子和大分子药物上市后开始谈判的时间统一，此次的行政令并没有明确是大分子药物的年限向小分子靠拢，还是相反，但是这些动态变化很可能又将在市场上引发一系列连锁反应。

此外，可以预想的是，降价举措变得越来越常态化。2026年1月1日，第一批医保谈判结果将正式生效，药企将真正看到降药价的影响；2月1日之前，CMS又将提名 15 种药物进行第三轮价格谈判，而且这次CMS将选定的价格谈判目标将拓展到Medicare B部分药物。Medicare B部分主要涵盖门诊医疗服务，包括医生门诊、预防服务、门诊护理和一些家庭保健服务。据Leerink Partners报告预测，在2028年，默沙东的K药、百时美施贵宝的O药美国销售额的62%和70%将来自于Medicare B部分，将是下一批药品价格谈判的重要目标。2028 年CMS将再选择 15 种 D 部分和 B 部分药物，2029 年及以后年份将再选择 20 种 D 部分和 B 部分药物。

可以说，由于 IRA越来越常态化不断推进的药价改革，以及与最惠国待遇 (MFN) 条款带来的的额外压力，美国药品定价已变得不可预测。投资者需要密切关注一些信号， 比如IRA 谈判的激进程度、MFN 的进一步进展，以及关税是否会加入谈判当中。总而言之，制药行业正面临普遍的不确定性。 

对中国创新药的影响

在国内产业界，大家已经清楚看到了医保谈判对创新药行业的影响有多大。

当然，中美医保谈判让人有很多差别，影响也不可同日而语。对于中国的创新药行业来说，对此事的关注，一方面有隔岸观火之感，美国药价改革首先影响的是大型跨国药企，目前的谈判也不涉及到国内药企；另一方面，美国的创新药定价作为全球的“估值锚”，在中国创新药企“In Global For Global”的国际化战略下，全球更是共此凉热。

与此同时，美国政府试图通过将国内成本削减措施与旨在提高海外价格的更广泛关税政策相结合，来缓解制药业的不满，确保制药公司在美国价格面临压力的情况下保持盈利能力。

一些变化已经显现。在瑞士，政府于 2025 年与国内制药公司进行了谈判，据报道，目的是解决美国关税对该行业的潜在影响。与此同时，制药公司开始在美国以外地区提高价格，礼来于 2025 年 9 月在英国显著提高了其糖尿病和减肥药 Mounjaro 的价格。全球制药市场如何适应美国政府的政策，这些政策可能会在美国国境之外产生哪些潜在的余波效应，是一个非常复杂也非常有趣的问题。

大洋彼岸的“火”到底影响多大，有哪些积极影响，又有哪些负面影响，似乎很难看清。但可以肯定的是，以最惠国待遇定价、扩大的IRA医保谈判和关税调整为基础，美国政府强硬的改革议程，将导致美国自主定价的时代走向终结，随之而来的是利润率下降、不确定性增加；药品定价改革一定会加速大型制药企业的战略转变；而美国的政策影响远远超出美国国界，全球制药市场正进入重新调整阶段，制药行业正处于一个十字路口。

从小处说，大型制药企业的战略调整将越来越频繁，这些战略调整将和中国创新药企密切相关，毕竟在当下，和大型制药企业做BD仍然是国内药企的一大出路；从大处说，中国创新药正在全球快速崛起，正处在全球化竞争的关键阶段，进入美国市场是一大战略路径，正好就遇到了几十年未有的美国药价大变局，全球化的挑战显然更大了。

[1]https://equitiesfirst.com/uk/articles/healthier-profits-why-china-biotech-is-a-prescription-for-growth/
[2]https://www.fiercehealthcare.com/regulatory/expanded-price-negotiation-exemption-orphan-drugs-cost-medicare-88b-over-10-years-cbo
[3]https://www.biospace.com/jpm2024-ira-favors-biologics-over-small-molecule-drugs-and-hurts-innovation-say-industry-analysts
[4]https://itif.org/publications/2025/05/13/foreign-reference-pricing-a-fast-track-to-losing-americas-biopharma-edge-to-china/
[5]https://med.stanford.edu/medicine/news/current-news/standard-news/policy-options-white-paper.html
[6]https://www.nbcnews.com/health/health-news/trumps-push-lower-cost-drugs-zepbound-wegovy-sidelines-medicare-negoti-rcna243030
[7]https://www.ft.com/partnercontent/ubs/will-us-drug-pricing-policy-slow-the-glp-1-boom.html
[8]https://firstwordpharma.com/story/6693070
[9]https://pmc.ncbi.nlm.nih.gov/articles/PMC12179530/
[10]https://www.biospace.com/policy/opinion-look-to-competition-not-mandates-to-lower-drug-prices